思裳

六爻

“你早将喜怒哀乐寄托于琴音中,我却从未听懂过……”他的手轻抚过冰凉的碑面,在凹凸不平的石刻铭文上摩挲,似乎愿将这句话刻入体肤。

“长歌弟子杨爻之墓……呵……杨爻,真是讽刺,我武戎之人还未战死沙场,你竟先我一步离去。”他从随身的行囊中掏出三个酒杯,一一执盏斟酒,面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
“此杯敬你,幼年救命之恩,不敢相忘。”他执盏向前一洒,梨花酿尽数泼地,石碑上带出斑驳不一的水痕。
战火纷飞的时代人人自危,他回忆起那清风般的身影,如天神般出现在饥寒交迫的他面前,给了他一个乱世中可以称为家的地方。

“此杯敬你,少时送我入苍云,男儿从军报国志向得以施展,不敢相忘。
他想起那人轻轻牵着他不远万里跋涉前往终年积雪的雁门关,将他交给长孙将军,认真嘱托,细心如发。

此后他便留在了苍云,日复一日地训练巡逻。每当公假时,他都要从北境回到莺飞草长的千岛湖,不为留恋这四季如春的温暖风景,只因为这片风景里那个人存在。

思绪回转,他看见天上飘下的絮絮雪花落在了石碑上,不由自主的伸手抚落。

“此杯敬你……你我相识一场,我感你救命之恩,知遇之恩,你却弃我信任如草芥,周旋朝堂长袖善舞。”
“长歌门人守侠义之道,剑胆琴心相仗而行。你弃长歌入朝堂,甚至做了当今奸臣的走狗……苍云堡留的血,大唐留的血,我没有一天敢忘却。”

那年他得知消息急行整整三天,一身风尘的赶到那人身边质问,那人只是笑得轻蔑,转身就走。
前线将士浴血的拼杀抵抗敌人,却因后方物资运输的问题导致许多无谓的牺牲。他从那场战役中活下来,眼前却裹满了粘稠的鲜血,在数月严密追查得到的名单上看见那个人的名字时,他浑身的血液凉了一半,冷得锥心刺骨。

后是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挽救大唐,朝堂肃清奸党的队伍由他带领。他带着部下到达那个人的邸院时,风清月朗,园中竹柏沙沙作响,那人静静坐在小庭中抚琴,似乎接下来发生的事与自己无关,身姿好似一株清莲出淤泥而不染。

他知道,那个人的伪装都是骗人的,他感到恶心。从那次战役中活着走出后,他没有一天停止过心头的恨。咬紧牙关一路拼杀,职位威望渐渐变高的同时,他心头的恨意也越来越浓。
但真正看见那个人被以叛国罪论处时,他心头的恨意突然平静了,紧接着是无所适从的空虚和茫然。他束着那人走在去天牢的路上,一路寂静,惨白的月光洒在前行的道路上。他终于将积攒在心中多年的问题问了出来:“杨爻,为什么?”

为什么要与叛军私传消息,为什么背叛苍云,为什么与乱臣贼子威武,为什么叛出长歌,为什么……
杨爻似乎回到与他初见时那般模样,他双手被缚,发丝散乱的贴在耳畔,却眼若星辰,对着他微笑:“没有什么为什么。阿六,看到现在的你,我很高兴。”

他已经很久没被叫过这个小名了。彼时他刚被杨爻救下,胳膊腿贼细,一条手臂还在跟人抢半个馒头的过程中被打折了。杨爻用长歌门以音疗伤的方法替他治疗,包扎伤口时他痛得将嘴唇咬出血,杨爻一边替他裹纱布一边低声安慰:六儿,没事,熬过去就不疼了……”

杨爻被处死那日,他没有去刑场。
他将自己的行囊收整好,骑着麟驹就踏上了回雁门关的路。只是行囊中多了两样东西。
一根琴弦,一条碧绿色发带。

雁门关终年积雪不化,西北面有一片澄澈的湖泊,倒映莹白的风雪,银装素裹风景极美。
燕陆随手将琴弦和发带埋在映雪湖畔的一棵枯树下,为那人立了碑,思索良久却不知写什么墓志铭,最后只纂下八字——
长歌弟子杨爻之墓
“长歌气候温暖,雁门关下雪没什么办法,这里对你来说怕是有些冷了。”新一层雪花积落,燕陆又伸手将雪扫干净。
“六爻辨卦,可能命数中你我无缘,我们从苍云分别之日就越离越远。”燕陆靠着枯树坐下了,酒已敬完,他静静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,轻声低语,片刻又陷入沉默。
他起身收拾酒盏酒杯,整理好行囊后看了看长城的方向,在心里估摸着回到苍云堡大致需要的时间,转身离去。
“估摸着这雪,近日是不会停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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